“我们分手吧。”骤然间,童岸愣住了。良久,她用力地扯起嘴角,干笑了一声:“哈!少颐,这个玩笑真是一点也不好笑。”她脸上虽维持着笑容,但一颗心却开始极速下沉,直至跌入深不见底的海底——她深知,程少颐这个人是从来都不会开玩笑的。他低头凝视着她,目光深邃而清冷。童岸的呼吸渐渐急促,她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只是她不懂,为什么?如果要分手,为什么还要回来见她?为什么要露出那
她希望能和他三餐四季,一起去看看这世界春天的花、夏天的月、秋天的树,还有冬天的落阳……
她真的是这样想的。
第二天一早,程少颐如常去医院报到。
上楼前,他把酒酒赶去了餐厅:“去吃点东西再上来吧。”
“你呢?”
“我不饿。”
“哥,你这样会垮掉的!”
电梯刚好到了,程少颐置若罔闻地走进去。
推开门,陈阿姨正忙着收拾东西,程母则在窗边打电话,屋内没有程父的身影。
“爸呢?”
“老黄陪他去做最后的检查了。”程母转过身来,打量了他几眼,“听你爸说,你急着要回巴黎?”
程少颐没说话。
程母拢了拢鬓角,语气虽淡然,却透着一股严厉:“去是没关系,不过得晚几天。我帮你约了见方家姑娘。”
程少颐愣了片刻,沉声答:“好。”
“不好奇哪个方家?”
“我知道是谁。”
圈子就这么大,从政的方家,只此一家。
程母甚为满意:“是嘛,能是哪个方家。我看你年纪也差不多到了,方家姑娘我是见过的,既漂亮,又懂事,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至于年纪嘛,刚好比你小一岁,我和你爸都觉得刚好。虽然我不太喜欢主持人这份职业,不过她家里不在意,我们家自然更不会在意。今天你爸就出院了,你也回去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准时赴约。”
“……明天?”
他没想到母亲会这么急。
“你有别的安排?”程母渐渐敛起眉目。
“没有。”
“那就好。医生说,你爸这次出院以后不能像从前那样操劳了,很多事需要你接手过去。过去我不太管你,是觉得你够懂事,希望今后你也别让我跟你爸失望。”
“……我不会的。”
“欸,这才是我的乖儿子……”程母总算露出这么多天来最欣慰也最舒心的笑容,“你也去楼下吃点东西吧,陈阿姨天没亮就过来了,来不及做饭,我猜你肯定没顾上吃早饭。”
程少颐点头,朝门口走去。
出了门,他想了想,回过头:“妈……”
“还有事?”
他咬牙,狠心摇头:“我是想说,我帮你带点东西上来。”
“好。”
傍晚吃过饭回房,程少颐接到了一通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
“年轻人,那盏灯能修好。材料我已经找人去帮我订了,不过需要等上一段时间,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你愿意等吗?”
“需要多久?”
“最快也得两个月。”
来不及了……程少颐咬唇,闭上眼。
事实上,就算那盏灯明天就能修好,结果也是一样。
见他沉默了,老先生再次跟他确认:“那你是修,还是不修呢?”
“修。不过修好后,烦请您把灯送去另一个地址。我稍后会让人给您,麻烦了。”
“行,我尽快帮你修好。”老先生的语气听上去挺愉悦,“这个时代,愿意等待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
程少颐不禁百感交集,却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不断地说:“谢谢、谢谢……真的谢谢您。”
老人家被逗笑了:“一盏灯而已,言重了,那我回头等你联系吧。”
挂断电话,程少颐半靠着床,目光飘向远方。
庭院中吹来凉凉的风,是真正的秋天了。
也不知道现在童岸在做什么,有没有为他的失联伤心。
她会哭的吧,一定会……别以为他不知道,她一直是个爱哭鬼,平时不过是忍着,背地里不晓得偷偷哭了多少次。
一想到她哭起来的丑巴巴的样子,他就心如刀绞。
想到这,程少颐忽然觉得头顶的灯光刺眼无比,他伸出手,把所有灯都关上了。
世界猛地陷入一片漆黑,他感觉有咸而涩的液体,安静地涌出自己的眼眶。
在预约的餐厅干坐了近半小时,传说中的方晴终于姗姗来迟。
程少颐抬起眼,不动神色地打量她。
今天方晴穿了身格外隆重的刺绣连衣裙,明眸善睐,就连首饰,都是配成整套的大溪地珍珠,此刻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柔光。
他正准备起身为她拉开座椅,没想到方晴已经自行入座了。
程少颐讪讪然地看着她。
方晴自然也盯着他,眼神坦率,毫无扭捏。
忽地,她粲然一笑:“程先生,我待会儿还得去赶飞机,不妨咱们节约时间,开门见山吧。”
程少颐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淡淡地望着她。
眼前这个人,漂亮是漂亮,但距离“大家闺秀”,起码差了十个程酒酒。
“老实说,我有男朋友的,你有女朋友吗?”
“……”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有。不过就算我看错了也没关系,我建议你赶紧去找个女朋友,这样日后就算我们真的结婚,也公平。”
“……”
“至于我的个人信息,你家人应该也跟你提过了,如果说的不够清楚也不要紧,你百度一下就有,那些人看上去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
“我想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看着程少颐的变幻莫测的脸色,方晴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不过,我必须地由衷地夸你一句,你这个人有一点比我想象中更好……”
“……”
“话少。”
方晴说罢整了整裙摆,仪态万千地起身:“那我们回头见吧,程先生!”
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走了。
回到家,程父正在大厅和程母闲聊,见着程少颐,只随口问了一句“人还不错吧?”
程少颐敷衍地说了声“不错”,他们便不再多问了。
程少颐知道,这是他们的高杆之处,永远不会硬性强迫你,永远给你适度的自由,也让你永远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反弹。
酒酒在房间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她又要走了。
可她放心不下程少颐,收到一半,跑去了他的房间:“哥,你还好吗?”
程少颐把外套往衣架上一搭,回过头:“挺好的。”
“你要记得按时吃饭。”
“嗯。”
“别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
“嗯。”
“什么时候去巴黎?”
“再过段时间吧。”
程酒酒惊讶:“爸妈不肯放你走?”
“没那么说,但早上爸开口了,说明天开始,入院这段时间积下的工作,让我替他处理好。”
“让你去上班?”
“嗯。”
“哥,你要不要打电话告诉嫂子一声,她肯定在等你……”
“不了。而且我更希望,她不要再等我了。”
像是累极,程少颐倒在床上,合上眼:“酒酒,你回去收拾东西吧,顺道帮我把门关上。明天一路平安。”
程酒酒听话地走出去,又不甘地回过头:“哥……我觉得,嫂子一定会等你的,不论你什么时候回去。”
十月底的时候,程少颐才终于从程父交托的工作中短暂脱身。
掐指算来,他和童岸已有近两个月没有联系过。
安排人替自己订完机票,他心潮久久难平,不知是期待她放弃更多,还是期望见到她更多。
原来二十一天内没能养成的习惯,花四十二天也没有用。
他还是会想她,在每个漫长的夜。
但也许她已经搬走了吧,对普通人来说,他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冷暴力分手。
他低头收拾着行李,心中溢满了愧疚的情绪。
忽然,有人推开了他房门,他下意识回过头,是父亲。
“明天的飞机?”
“是。”
“什么时候回来?”
“一周左右。”
“能如期回来吧?”
程少颐错愕地抬头望着父亲,不确定他话中的含义。
大病初愈的程父虽消瘦了一圈,但气势一如既往:“我是说,尽快把你那边没有处理好的人处理好,方家人可听不了闲言闲语。”
那一瞬,天地黯然失色。
程少颐强作镇定:“我知道了。”
等程父关门离开,他整个人瞬间瘫坐在地上。
觉得冷,却没有力气站起来披件外套。
是他天真了,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程少颐没有把自己要回巴黎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他一开始已打定主意,这将是他人生最后一个假期。
回到和童岸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公寓,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但因为手在发抖,好几次都能没能拧开。
最后一次了……
一想到这个,他就不自觉地鼻酸。
终于,他把钥匙插了进去,拧开门——
秋日的午后,大片大片的金色阳光洒在木质地板上,一身家居服的童岸正卖力地擦着窗户。
意识到门口的响动,她警觉地回头。
当她看见程少颐的那张脸,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他怔怔地开口。
那一瞬,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童岸脸上挂着好气又好笑的笑容:“那你说,我该在哪里啊?这可是我们的家!就算你不在,我也得打扫干净。你看我……”
她话未说完,已被程少颐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童岸手上还抓着抹布,胸口因为过度挤压,几乎喘不过气:“少、少颐,你这样抱着我,我快不能呼吸了……”
抱着她的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执拗得将她搂得更紧。
童岸愣了愣,眼眶再度湿了——
程少颐是真的真的回来了!
她把抹布往地上一掷,紧紧回抱住他。
感觉程少颐的脸深埋在自己颈间,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那样清晰而真实,就仿佛在对她低声诉说,你爱的人,终于回来见你了……童岸感觉整个人快幸福得晕过去了。
良久,程少颐颤声开口:“你怎么……这么傻?”
她有点儿懵:“不是你让我等你回来吗?”
“已经很久了啊……”程少颐强忍住泪意,闭上眼。
“嗯,是很久了,所以你必须要跟我说清楚啊,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你不知道,我好怕你出什么事了……还有我跟你说哦,酒庄……”
这么久没见,童岸本想告诉他这段时间里酒庄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不等她说下去,程少颐已低头吻住了她。
那个吻既不缠绵,也不温柔,更像是倾尽全身力气,想攫取什么。
他甚至用力咬了她的唇瓣一下,童岸吃痛地哼唧了一声,他才像回过神来似的,放轻了力道。
“唔……少颐,这次之后,你不会再一走那么久了吧?”
没有回答。
童岸无奈,算了,反正专注接吻的男人也很帅啊。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距离他们之间永远的分别,只剩3天。
“少颐少颐,我有事要问你!”
第二天一睁眼,程少颐就看见童岸叉着腰,气鼓鼓地站在自己跟前。
差不多两个月了,他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心情得到短暂的平复,他慢条斯理地答道:“什么事?”
说着顺手一拉,将她扯进了松软的被子里,要解她衬衫的纽扣。
童岸脸倏地一红,有些飘飘然,但还是争气地没忘正事:“等等……我那次摔碎的台灯,你是不是扔掉了?”
程少颐迟疑了片刻,说:“嗯。”
“扔哪里了?我在杂物间里没找着……”
他的声音微微发涩:“扔外面了。”
“程少颐!”童岸眼中涌出委屈的眼泪,“你怎么总是不问问我的想法?”
“对不起……”他蓦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知道的,她向来很珍视那对台灯。
也许外表看不出来,但童岸内里是一个极其念旧的人,否则她也不会留在这里,在毫无音讯的情况下,等自己这么久。
但现在他却不能告诉她那盏灯的去向。
那会泄露他对她的感情。
“告诉我,我能做什么弥补吗?”他目光闪烁,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在怀里。
还好,她没有推开自己。
她的眼神像在认真思考,良久,她开口道:“我要你一直爱我。”
“嗯。”
“不要很多很多,要一点点,然后……要很久很久。”
已经很多了,比我曾以为的要多得多,但我却没有办法再告诉你。程少颐悲哀地想。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吻了吻她的脸颊。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童岸不满地嘟起嘴。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程少颐很狡猾。
从前她只见识过他冷漠的一面,但近几个月,她的程少颐却逐渐变得生动起来,他会生气、也会服软,更有温柔的时候。而现在的他,还有一点儿狡猾。
她并不讨厌这种狡猾……只是,她还是想听他说爱她。
很想很想。
她仍然期期艾艾地望着他,他顿了顿,是淡淡一笑,低头用又一个吻封住了她接下来可能的抱怨。
他们能拥有的时间只剩这么少,他不想浪费一分一秒,给不必要的猜忌与争吵。
他要记住人生中这短暂的三天,因为这将会成为接下来唯一能支撑度过今后漫长孤独的岁月的珍贵记忆。
一晌贪欢,再爬起来已是日落时分。
程少颐洗个澡神清气爽,出来时,童岸正难得地在化妆。
“怎么突然化妆了?”
“你不是说要和我约会吗?”童岸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得不到他肯定的答复,她就永远会患得患失,永远不确定,他究竟爱不爱自己。
他一定不知道,简单的一句“我爱你”,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童岸打开唇膏的盖子,正准备涂,程少颐走过来,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唇膏:“我帮你涂吧。”
“啊?”童岸傻眼了。
她从没有想过,这种在漫画中才看过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呃……”她扭捏地红了脸。
程少颐却一本正经地用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
童岸顿时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你嘴唇抿这么紧,我怎么涂?”
“啊?”童岸感觉大脑要爆炸了,赶紧配合地张大了嘴。
“嘴巴张这么大,是要吃掉我?”
他的声音极富磁性,盈满了温柔的笑意。
童岸觉得自己没出息的又要晕过去了,颤巍巍地抓住他的胳膊:“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程少颐没说话,也没松手,神情坚持。
童岸想了想,乖乖闭上眼:“你要是涂花了,我就真的把你吃了哦!”
她静静地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唇膏的触感,却等到了他嘴唇的触感。
???这是程少颐会做的事?
她睁开眼,不可置信:“不是说……涂唇膏的?”
“先亲一下,再涂比较顺手。”
他强大的逻辑震撼了她,童岸彻底呆住了。
三秒后,程少颐盖上唇膏盖,施施然起身:“涂好了。”
童岸怔怔地回过头,看着镜中的自己,樱桃红的唇泛着丝绒般的光泽。
她心情复杂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程少颐:“少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之前在谁那里练过?”
“没有,你是第一个。”程少颐含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所有的一切,你都是第一个。
他们一路从公寓出发蒙马特。
圣心大教堂巍峨伫立在高地,圣·路易与贞德的雕像历经漫长时光的洗礼,此刻将他们温柔俯视。
这里是鸟瞰巴黎的最佳场所。
在广场的阶梯席地坐下,童岸的注意力很快被旁边的街头艺人吸引去。
身着黑色休闲西装,戴着棕色爵士帽英俊男人在正在弹唱那首经典的《玫瑰人生》。
童岸托腮听得认真,忽然感觉有东西搭在了自己肩头。
她低下头,发现是他刚才穿着的风衣。
傍晚的风寒意十足,他怕她冻着了。
童岸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可是少颐,这样你不也会冷吗?”
“你说的也是,”程少颐附和地笑笑,顺手扯过了一半的风衣,贴她更近了一些,“那这样,我们就都不冷了。”
他俯下身,将唇凑在她耳畔,轻声问:“想不想听我唱歌?”
童岸感觉耳朵有点痒痒的,脸倏地红了:“……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想不想听我唱歌。”
这下童岸真的惊讶地说不出话了。
不怪她震惊,这可是她这辈子都不敢肖想的事。
今天的程少颐是怎么了?
她还没想明白原由,程少颐已经起身,走向了那位街头艺人。
两人小声耳语了几句,对方笑着爽快应道:“当然没问题!”
音乐再度响起,是她最熟悉的,程少颐的声音。
但他开口唱歌,却是第一次。
“Hold me close and hold me fast 快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
The magic spell you cast 你念出的魔法咒语
This is la vie en rose 就是玫瑰人生
When you kiss me heaven sighs 你亲吻我时,天堂也在叹息
And though I close my eyes 即使闭上双眼
I see la vie en rose 我也能看见玫瑰人生”
这是她最喜欢的《玫瑰人生》的版本,程少颐竟然知道。
她的眼睛渐渐湿了。
漫长的五年里,尽管他们都没有刻意向对方提过自己的喜好,但那一步步共同走过的岁月,已帮他们在心中自然而然地刻下烙印。
“程少颐,没想到你这个人竟然这么老土!”她拱手,含泪朝他大喊。
程少颐偏头看了她一眼,笑着继续唱。
她听得沉醉,忍不住想,也许在爱情中,他们其实有着相似的顽固与老派。
一曲结束,广场上的路人开始起哄:“Embrassez-la(亲她)!Embrassez-la(亲她)!”
不及程少颐过来,童岸起身走了过去。
她毫不犹豫地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嘿,总得给他们看一点新潮的东西!”
她闭眼郑重地吻住他。
那一霎,连天生的星星都懂事地闭上了眼睛。
周日,程少颐主动提出开车送童岸回波尔多的酒庄。
童岸当时刚睡醒,脑子转的不快,随口答应了。
然而临出发,她却又开始犹豫:“你送我过去要浪费好长时间,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我最近休假。”
“可你夏天的时候已经休过假了呀……”
“我的假期很长。”
“还有就是,”童岸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莫名觉得有点儿难以启齿,“昨天睡前我跟你说过了吧,我们的酒庄……易主了。”
“所以呢?”程少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没有,我就是再跟你说一下……”
“现任庄主,曾经追求过你吧?”程少颐冷不丁道。
童岸顿时尴尬得红了脸,连连摆手解释:“我们之间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
童岸哑然。
话虽这么说没错,但他这么自信,她心中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而且,他怎么知道陆子昂追求过自己?她明明没提过。
她瘪了瘪嘴,忍不住回呛道:“你怎么知道?”
程少颐笑了一声,难得挑起眉:“你觉得呢?你脸上可都写着呢。”
“真的吗?”她捂着脸,不确定地问。
虽说她的确不擅长撒谎,但这也太神了吧。
“嗯。”程少颐意味深长地答道。
是那一瞬间,童岸发现,他眼中沉着的东西,有些不太一样了。
除了自信,还有些她不太懂的情绪,在暗中汹涌翻滚着。
她莫名觉得恐慌。
这两天的程少颐,实在太不符合常理。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太久以来不被他重视的后遗症,当他突然表现得珍视她,宠爱她,她反倒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难道他是终于真的爱上自己了?
天呐!这种想法真是太自恋了!
但尽管将信将疑,她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窃喜,清了清嗓子,欢欣地挽住他的手臂:“那你说好送我哦,不准反悔啊!”
不过,陆子昂竟然不在酒庄。
他的秘书威尔告知童岸,说他亲自去机场接一位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了。
但作为新任庄主,陆子昂近日刚立了些新规定,员工宿舍外人不能随意进出便是其中一条。程少颐因此被拦在了门外。
童岸虽为难,却也不能说什么。
好在程少颐不介意:“我去市区的酒店住好了。”
“对不起。”
“没关系,”他摸了摸她的头,“明天酒庄营业我再过来找你。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童岸浑然感觉不到他的异样,只好奇地问:“你最近真的不需要忙工作吗?”
程少颐失笑:“我以前真有那么忙吗?”
童岸重重地点头。
“那就当这次是把过去没能休的假期,一起补上了吧。”
说罢,他转身朝陆子昂的秘书告别:“刚才打扰了。”
“先生客气了。”秘书微笑地颔首。
走到停车坪,程少颐才拿出手机。
未接电话一通,来自程少凡。
还有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未读信息:“听说你来了波尔多,恰好我在波尔多,这是我酒店的房间号,有没有空一起喝一杯?”
想必他是攒了一肚子话要对自己说。
程少颐收起手机,回到车里。
从酒庄到市区还有一段距离,一路上,他的手机响个不停。
“你到酒店了吗(●'?'●)?”
“我睡不着……”
“要不你再给我唱首歌吧!”
“是在洗澡吗?”
“真睡了呀/(ㄒoㄒ)/~~?”
程少颐时不时瞥一眼微信聊天框中陆续弹出的信息,一只手不禁微微蜷起,掩住自己颤抖的双唇……这个傻瓜。
酒店套房内,程少凡慢条斯理地开了一瓶红酒。
下午,唐婉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说童岸告诉她,程少颐回来了。
他当然明白程少颐此行的目的,不出意外,那个可怜的女人应该马上就要被甩了。
思及此,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极有规律的敲门声。
他冷笑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程少颐面色阴沉:“找我有事?”
“看你这话说的,就不能单纯喝杯酒?”
程少颐没说话,径自进了门。
程少凡给他斟了半杯酒,晃了晃,递给他:“来处理那个女人?”
“与你无关。”
“啧啧,你也太不友好了。”
“我比较关心,是谁给你通风报信,说我在这里?”
“你认为呢?”
“……唐婉?”
程少颐心一沉,童岸就这么一个好朋友,没想到却也别有居心。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他冷声道。
“你说唐婉?噢,我是她的恩人,要不,主子也成。”
“程少凡!”
“放心,她可喜欢你那个女人了,绝不会伤害她的。为了那个女人,她今天还狠狠挠了我一把呢。”程少凡指了指自己的脸,“他妈的属猫吧,就差没反咬我一口了。”
程少颐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他的右脸果然有一道血痕。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程少凡低头抿了口酒,自嘲地笑道:“程少颐,说真的,你不过是比我命好。很多事,不是今天你赢了,就永远赢了。”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程少颐漠然地看着他。
“哈,你还真幽默,难道我找你来是为了庆祝你回国准备继位?不过,也是想喝酒,我今天心情不大好。手机被那只野猫给摔坏了,给你的信息还是临时让酒店员工借我发的。”
程少颐眸光一沉:“那就别说废话,喝酒。”
“程少颐,别的我不承认,但在‘忍’这件事,你真比我狠。”
“我只是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
既然结果不变,那么他是否爱着她,她便永远不必知道了。
夜渐深。
童岸一整晚都没等到程少颐的回复,却突然接到了唐婉的电话。
听到唐婉抽泣的声音,她整个人蓦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糖糖,怎么回事?!”
这个钢铁一般的女人竟然哭了!
童岸傻掉了。
匆匆挂掉电话,她随便套了件衣服,冲去敲陆子昂的秘书威尔房间的门:“威尔先生,我明天想请假,拜托您了!”
威尔刚洗了澡,还没休息,拉开门,就看见童岸双手合十,以恳求而焦急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我好朋友出了点儿事,我得立刻赶去见她!”
“现在?”威尔回头看了眼挂钟,十二点过了。
“是的,现在!拜托您了!”
威尔犹豫了片刻,陆子昂走之前对人事没什么嘱托,一天假,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好吧。”
“谢谢您!”
童岸说着已急忙冲向了楼梯。
等我啊,糖糖!
程少凡房间往上两层的房间内,唐婉正坐在窗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下午程少凡突然兴起,将她从医院抓来了波尔多。
她嘴上虽不屑,但还是打电话找人换了班。
本以为是时隔两年难得的相聚,没想到刚才他们会那样激烈地争吵起来。
程少凡想将程少颐的家事捅去童岸那里,刚好被洗完澡出来的她撞见了。
情急之下,她摔坏了他的手机。
他愤怒地将她摁在床上,以一个极难看的姿势。
她气血顿时上涌,挣扎时一不小心挠破了他的脸。
程少凡气得双眼血红,险些动手打她,一忍再忍,他颤抖地对她说了四个字:“你给我滚!”
于是她自觉滚来了楼上。
在童岸这件事上,唐婉的诉求一直很明确,既然童岸注定被程少颐伤害,那么只要他一个人伤害她就够了,她不允许他的家人再一次践踏她。
这么多年了,她了解童岸,如果她知道这些,第一时间想到的肯定不是放弃,而是去努力争取程家的认同。
而最终她能得到的,无非是更多的伤害。
她不想看到她变得更加悲惨。
不过,即便她对于程少凡来说有一点特别,但说穿了,也不过是一颗特别的卒子。
她没法保证程少凡不再试图联系她,所以她得把童岸骗过来,不让她被程少凡的毒牙咬到。
作为好朋友,她能为她做的,只有这样了。
不出一个小时,童岸果然敲开了她房间的门。
她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她:“糖糖,你没事吧?”
唐婉一怔,随口道:“其实就是一点工作上的事,我最近估计太累了,就忍不住哭了……丢人死了。”
童岸的眼睛倏然红了:“答应我,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啊!我们是好朋友吧,好朋友就是有什么都一起分担的!”
唐婉失笑:“傻妞,难道你不知道,就算是朋友,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就像她现在,拦不住程少凡,只能寄希望于守住她。
“我不管!你要有什么事,必须告诉我!”
“……傻不傻?”
“快答应我!”
“好好好,”唐婉无奈地笑了,用力回抱住她,“我答应你。”
稀奇的是,那一整晚,童岸都没有接到任何电话。
程少凡是突然改了主意?
唐婉不禁自嘲地笑了,怎么可能。
这个狐狸般阴险的男人,怎么会为了自己这么做……
估计是电话坏了,号码一时没备份,童岸才因此逃过一劫。
她起身,为童岸掖好被子,站在窗口抽了一支烟。
童岸醒来后,她主动开车将她送回了酒庄。
路上,她继续唬她:“对了,这几天如果有陌生号码给你打电话,一律不要接。我在工作上惹了点麻烦,怕他们找到你。”
童岸战战兢兢地点头:“放心,我一定不会接的!”
这傻妞……还真好骗,唐婉暗叹。
回了酒庄,童岸才听说陆子昂的那位老朋友已经离开了。
不过人虽走了,关于他的花痴言论却没有散去。
“好烦哦,怎么庄先生那么快就走了?”
“据说是赶着去接他女朋友度假。”
“啊啊啊啊,那么帅的男人,竟然喜欢女人,真可惜!”
童岸远远听见,一个摒不住,背过身偷偷笑了。
一抬头,发现程少颐竟站在自己身后。
除去往返的时间,这是最后一天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朝她招手:“童岸,过来。”
她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环抱住他的腰:“你昨天怎么没有回我消息?你不知道,我等了好久噢……”
“童岸。”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她不解地抬起头。
“我们分手吧。”
骤然间,童岸愣住了。
良久,她用力地扯起嘴角,干笑了一声:“哈!少颐,这个玩笑真是一点也不好笑。”
她脸上虽维持着笑容,但一颗心却开始极速下沉,直至跌入深不见底的海底——
她深知,程少颐这个人是从来都不会开玩笑的。
他低头凝视着她,目光深邃而清冷。
童岸的呼吸渐渐急促,她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只是她不懂,为什么?
如果要分手,为什么还要回来见她?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为什么要送她来这里?
这所有一切,难道就是为了现在和她说分手?!
她捂住耳朵,不住地摇头:“不!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没想到程少颐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一只手指、一只手指地掰开了她捂住耳朵的双手。
她不甘心,用力挣脱他的桎梏,再次捂住,他便又耐心地再掰了一次。
这一次,他紧紧攥住了她的双手。
她再也无处可逃。
“我没有开玩笑,童岸,我们分手吧。”
“我不要!”童岸终于崩溃了,眼泪顺着脸颊不住滑落,“我们才好好过了几天啊……你怎么就这样了,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童岸!”程少颐厉声制止她,“你听我说,我真正爱的人……是酒酒。”
话一出口,程少颐自己都愣住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也许,只是不想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他怕自己会舍不下她。
童岸一愣,哈哈大笑,笑声却如此酸楚:“什么呀?就是这种原因吗?没关系的,其实我一早知道了,但陪在你身边的还是我呀,一直都是我呀……而且,她是你妹妹,你们是不可能的!”
那一霎,程少颐和她都停住了呼吸。
彼此的目光短暂触碰,她的眼神似火,将他瞬间烧成了灰烬。
原来这些年来,她是这样想的。
她竟然是这样想的!
说不清是震惊更多,还是荒谬更甚,程少颐浑身颤抖着,仍竭力按住她试图挣脱的手:“不是的,童岸,你弄错了。酒酒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只是我爸朋友的女儿。”
“你说……什么?”
童岸的眼泪蓦地被冻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他,浑身的力气仿佛突然间被抽走了,她觉得腿软。
不知过了多久,她嘲弄地笑了:“所以,其实你们是被允许的?”
程少颐没有回答。
他无法回答。
只要说一个“不”字,以他对童岸的了解,她一定、一定不会死心。
他沉吟了许久,郑重地说:“是。”
童岸只觉得眼前一黑:“所、所以……你因为这个,不要我了?”
她瑟缩地垂下头,再也不敢看他。
但程少颐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回荡在她耳畔:“是,我不要你了,童岸。”
“那,之前你对我的好算什么呢……”
她忽然觉得眼睛好疼好疼。
“是补偿……这五年,我自认对你不够好。”
说完这句,程少颐总算松开了她的手。
她一下子跌坐在草地上。
是深秋了,一阵寒风无情地扫过,老树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她身上。
她打了个寒颤。
头顶的那个声音继续着:“童岸,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你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想说话,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耳边隐约传来他离开的脚步声。
草地与他鞋底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似乎触动了她趋于麻痹的神经,她突然抬起头,对着他的背影声嘶竭力地喊:“程少颐!我不准你走!”
“程少颐,你继续骗我啊!”
“程少颐,你听见没有!我让你骗我!”
“明明以前就是这样,现在也是,以后也会是的!”
“为什么你不骗我了!”
“为什么啊!……”
但那个离去的人,却终究没有回头。
她终于喊累了,整个人犹如一滩泥般,瘫倒在草地上。
仰头望天,她轻声喃喃:“明明你肯再骗骗我,我就什么都信了……”
童岸还记得,她最后一次去见程少颐,是在巴黎的戴高乐机场。
是她坚持要去找他的,唐婉拦不住,只能将她送到机场。
临下车,看着身边形容憔悴的童岸,唐婉不禁红了眼:“傻妞,你怎么能……傻成这样!”
“我还没有哭呢,糖糖你不许为了我哭。”
童岸揉了揉前一天肿成核桃的眼睛,对她回以一笑。
她拉开门,坚定地走下去。
又回过头:“祝我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唐婉怔在那里,一滴泪顺着脸颊静静地淌下。
机场内,程少颐正准备登机。
童岸的声音在身后猝不及防地响起:“少颐。”
他浑身一颤,一回头,发现童岸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她面色苍白,眼底却还装着倔强的、不死心的温柔。
他心如针扎般刺痛。
不过一夕过去,他却总觉得她突然瘦了很多。
犹记得从前她就怎样都吃不胖,只有一张脸还算饱满圆润,那双漂亮的眼睛镶嵌其间,忽闪忽闪的,煞是迷人。
程少颐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摸摸她消瘦得快凹下去的脸颊,童岸却猛地退后,防备地望着他。
过了很久,她才接着说:“少颐,我今天来见你,是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从未。”
意识到自己失态,程少颐将自己的双手不动声色地收回,握紧。
就这样,他静静看着童岸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她一定恨死了他。
程少颐咬牙,转过身,往安检口走去。
从没有哪一段路,像那一段路般,令程少颐举步维艰。他的双腿一定是灌了铅,否则怎么会连脚都抬不起来……
直到过了安检,程少颐才在路人奇异的神色中发现,自己哭了。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哽咽,捂住了自己的脸。
候机大厅内,童岸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只手拍她的肩膀:“傻妞。”
“糖糖……”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她,明明想要努力笑一笑,让她别担心的,泪水却疯狂涌出眼眶。
像绝症的病人终于得到死神的宣判,在唐婉的怀中,童岸渐渐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的绝望。仿佛突然结束了一场长达半生的长跑,她毫无准备来到了终点,然而环顾四周,却只有漆黑一片。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更没有人。
谁没有爱到山河俱裂,痛到捻灭成灰。从十九岁到二十四岁,她把人生最美好的五年,都交予他掌心。她希望他能明白自己沉甸甸的心意,她希望能和他三餐四季,一起去看看这世界春天的花、夏天的月、秋天的树,还有冬天的落阳……她真的是这样想的。
可惜无边深爱,亦终不能抵岸。
落地窗外,巴黎午后的阳光正好。
无声的热泪渗入她的皮肤,熨下此生难平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