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棠张开了眼,天边泛着鱼肚白,头顶是幽蓝色,星星正眨着眼隐去,唯有月亮的轮廓还清晰可辨。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秦郁棠一动不动地摊在床上静止着,静止了两分钟,她缓过神来了。双手撑在枕边,麻利地爬起来,撩开蚊帐,出溜一下滑下床沿,踩在自己的拖鞋上,胡乱中穿反了左右,不管,先去尿了再说。糊弄完刷牙和洗脸这俩步骤,秦郁棠掀开厨房餐桌上的盖菜罩,果然在里边发现一袋菜市场买来的小笼包,上手一摸,还是温的——
秦郁棠7岁那年,大件电器还没掀起轰轰烈烈的下乡狂潮,家里度夏,用的是暗红色的小型电风扇,广州万宝牌的,有且只有两台,至于空调——这玩意儿还只存在于她捧着课本面对插画时的想象里,未曾与当事人真正谋面。
她打小就怕热,好在长辈有办法,到了夏季最炎热的那段时间,天还没黑透,爷爷便会把竹子做的凉床搬出来,平放在露天楼顶,四角支起竹杠,挂上旧式的蚊帐,楼顶的空气穿过蚊帐畅快流通,热意也随着满天繁星的出现而逐渐消减。
某种程度上,睡在里面的秦郁棠也算是天为被地为席,尽管那时候她身无分文,却又无比富有地拥有一切。
这一切里当然也包括些不和谐的声音。
今天,天还没亮,秦郁棠就被隔壁老俩口对骂的声音吵醒了。
季振山和张月兰是一对怨侣,秦郁棠自从上星期学会这个名词之后,就认定他俩是这个词最生动的字典释义,哪怕她并没有仔细看过几回字典。
此刻,她对这种程度的争吵已经见怪不怪,掏掏耳朵,翻个身接着睡。
凉床是很窄的,宽约一米出头,比她后来上大学睡的上下铺大不了多少,那时候却因为人小,总觉得床很大,挤自己和奶奶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她翻身时胳膊扑了个空,这才意识到奶奶已经起床了。
腿边奶奶哄她入睡的芭蕉蒲扇被翻身的动作一带,越过凉床边缘掉了下去。
啪!
秦郁棠张开了眼,天边泛着鱼肚白,头顶是幽蓝色,星星正眨着眼隐去,唯有月亮的轮廓还清晰可辨。
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秦郁棠一动不动地摊在床上静止着,静止了两分钟,她缓过神来了。
双手撑在枕边,麻利地爬起来,撩开蚊帐,出溜一下滑下床沿,踩在自己的拖鞋上,胡乱中穿反了左右,不管,先去尿了再说。
糊弄完刷牙和洗脸这俩步骤,秦郁棠掀开厨房餐桌上的盖菜罩,果然在里边发现一袋菜市场买来的小笼包,上手一摸,还是温的——爷爷奶奶刚出门没多久。
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大人们可等不到日出而作,常常是鸡还没叫早,人就已经背上农具出发了,秦郁棠的爷爷奶奶又称得上是农民里格外勤劳的那一类,等她拎着小笼包去卧室里看闹钟时才发现:竟然还不到5点!
隔壁门口传来一阵老式摩托点火的声音,秦郁棠凝神细听这堪比拖拉机的动静,季振山足足踩了6次,才终于成功启动他的座驾。
什么破摩托?
轰鸣声很快远去,秦郁棠又拎起时钟看了眼,5点已过,怨侣们终于出门了。
她三两口吃完剩下的小笼包,奔去院子里的水龙头旁边,拧开随便冲了冲自己沾了油的手指。
哗啦啦的水声中混合着两声抽噎——隔壁院子传来的。
秦郁棠刚才就听见了,没想到他哭个没完,这人怎么那么能哭呢?眼睛里住了一对水龙头还是咋地?
她小大人似的操心,搬来一条长凳,扒着院墙站上去,上半张脸刚好能冒出来,看到隔壁院子里的景象。
季茗心光着上半身站在院子中间哭,哭一会儿便抬起胳膊,抹掉脸上的眼泪,左胳膊湿了就换右胳膊,总之,谁也别想干着。
秦郁棠很有耐心地观察了他几分钟,她发现季茗心可真是白啊,平常露出来的脸和手就已经够白的了,没想到肚子和背还要白几个色号,温柔的晨曦打在他身上,简直跟白瓷镀了釉似的。
啧啧,夸张!
其实他哭起来声音并不尖利,不算那种很吵闹的哭法,倒像是明知道这样丢人,却情难自禁,实在忍不住的抽噎——怪可怜的。
心软的人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这样哭,多少要内心动容,上前安慰几句。
可是秦郁棠——她自己心肝也还没长全,不太知道心疼人,况且……秦郁棠作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实在不懂对方为什么要哭。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季茗心昨天穿了他妈邮来的新衣服去上学,衣服上印着句时下流行的歌词,被高年级的混混一眼相中,不由分说地扒下来要走了,他在学校没哭,回家了干嘛要哭呢?真气不过,和那些混混干一架也行啊!
秦郁棠着实想不通,要是个丫头,整天哭哭啼啼的也就算了,可季茗心再怎么说也是个男生,隔三岔五地在学校受人欺负,再回家偷偷哭个半死,这不是一颗懦弱的软柿子是什么?
她挺烦懦弱的人,这帮人往往都格外小家子气,逗上一回能记恨她半年的。这要换了别人,秦郁棠才懒得搭理,但今天没办法,谁让他俩是邻居?
秦郁棠扒着墙沿儿,一撩腿把自己吊了上来,翻身骑坐在墙头,翻墙这种事她经常干,今天选址出了点毛病,碰上一块青苔,险些滑倒,倒栽至隔壁院墙底下去。
“唉呀呀呀——卧槽!”
秦郁棠嘴里跑马,飞过一长串意味不明的语气助词,终于稳住了平衡,侧头不好意思地冲旁边人笑了笑:“嘿嘿!”
动静如此激烈,季茗心想注意不到都难,他止住了哭,转向秦郁棠的方向,吸了吸鼻涕,稚气未脱地问:“你干嘛?”
秦郁棠也是嘴欠,乐颠颠道:“我给你当观众,你怎么不接着哭了?”
季茗心听愣了,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句嘲弄,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四目相对,秦郁棠欣赏地点了点头,季茗心这人性格虽然胆小如鼠,长相倒真是可圈可点,他这副脸上泪痕犹在、梨花带雨的样子,不比电视剧里哭着要找三圣母的小沉香差什么。
“你哭呀,哭得再响些!”秦郁棠想起秦利民给自己讲晴雯撕扇的故事,决定效仿贾宝玉逗逗他,毕竟美人嘛,总是该被宠爱些的。
结果……季茗心这个没文化的蠢材,果然不负所望地不识逗,拉下个脸,真生气起来了,扭头就往屋里走。
“哎,你别走啊!”
“喂!季茗心!”
“喂——”
……
不论秦郁棠怎么喊,气鼓鼓的季茗心都没有回头,骑在墙上的秦郁棠挠挠脸,推测自己可能有点过分了。
碰上这路恶邻,恶邻又恰好闲得蛋疼,季茗心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他新衣服被扒走的事,不小心让爷爷奶奶发现了,又遭了一顿臭骂,半夜被从房里赶出来,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宿,露在外边的皮肤被露水沾得冰凉,反倒起到了镇痛止痒的疗效。
没错,他身上既有竹片抽出来的红痕,又有捂出来的痱子,原本又痛又痒,现在反倒舒服多了,皮肤恢复了正常状态下的冷白色。
为了避免复发,季茗心又翻出痱子粉,对着镜子扬起脖子,仔细往脖子上拍起痱子粉,白色的粉末在空中扑腾飞舞,忽地集体一震!
“季茗心!”大门被人狠狠拍了下,秦郁棠的声音穿过好几道墙刺进季茗心耳朵里,吓得他险些打翻手里的痱子粉盒。
“干嘛呀?”季茗心恼羞成怒,小声嘟囔了句,拧紧盖子丢进抽屉里,极不情愿地挪去大门口,隔着一道木门听那厮砸门呼唤。
“喂!有人在吗!”秦郁棠气壮山河地吼了一通,发现里边那小子不吃这套,于是趴在门缝上眯着只眼往里看,小声道:“季茗心?我都看见你了!”
季茗心立即往后退了两步,躲在门板正中间,也小声道:“你能不能别喊了,狗都让你吵醒了。”
门外的秦郁棠安静了两秒,接着说:“那你先把门打开。”
“不开。”季茗心想也不想就拒绝。
“你要是不开的话,我就接着喊了。”秦郁棠灵机一动道:“我还要喊——失火啦失火啦!”
秦郁棠一个人在门外表演群口相声,演出了俄而百千人大呼的气势,季茗心脸皮薄,忙不迭取下门闩,拉开了门。
俩人面面相觑,都不及门闩高,秦郁棠指指季茗心手上的木头门栓,轻声道:“你先把它放着呗?”
季茗心两手提起门栓,靠在旁边的门板上,待它倚稳了,才回过头来,严肃道:“你到底要干嘛?”
什么垃圾态度?要不是秦利民从小教育自己要与人为善,秦郁棠才懒得来哄他,反正世界上欺负他的人那么多,自己逗他玩两句又怎么了?
奈何自己是好人。tຊ
秦郁棠老成地叹了口气,心想,做好人就是比做坏人累些的。
“我来看看你哭好没有。”
秦郁棠上半句刚说完,季茗心就要把门重新关上,她连忙伸出双手抵住了门,说完下半句:“我还给你送花露水呢!”
俩人怼着一块刷了清漆的门板相互较劲,最终还是体格健壮的秦郁棠更胜一筹,成功把季茗心拍在了门后。
“呀,真不好意思!”秦郁棠把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季茗心从门板后边拖出来,第一反应是先去观察他的鼻梁有没有被拍扁。
幸好,鼻梁和五官都完好无缺。
就是季茗心本人看起来眼神黯淡,好像对生活失去信心了。
“这比风油精好闻多了。”秦郁棠拿他家当自己家,拽着任凭摆布的季茗心坐在小板凳上,抓着他的胳膊找蚊子包,找到一个便竖起花露水瓶子,对准蚊子包使劲儿摇晃。
不小心倒多了,有几滴顺着季茗心胳膊滴在他裤子上,气味散开,让季茗心打了个喷嚏。
秦郁棠得意把深绿色的六神玻璃瓶塞给他:“怎么样,我说好闻吧?”
再怎么好闻,照这个腌咸菜的豪迈用法使,那也不好闻了,季茗心默然无语地瞥她一眼,不知道该干什么,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郁棠从兜里掏出一袋5毛钱的干脆面递给他:“你饿不饿?”
“不饿。”季茗心虚伪地推脱了一下。
秦郁棠根本不听他的,捏碎干脆面,撕开包装,挑了块最大的塞进他嘴里,自己也吧嗒吧嗒嚼起来。
季茗心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嘴边的干脆面,默不作声地吞了进去,轻轻咀嚼起来,烧烤味儿的,很好吃。
他吃东西比同龄人要斯文很多,而秦郁棠不幸是那批小孩里吃东西最残暴的,等季茗心咽下去嘴里那口,做好心理建设,打算再要一块的时候,秦郁棠手里的干脆面已经空了。
季茗心探头一看,连渣儿都不剩。
他顿时有点儿心碎。
秦郁棠自认为已经尽到了安抚的义务,今日功德无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毕竟像季茗心这样的绣花枕头,实在无法达到她的交友标准。
可是这天正好赶上周六,秦郁棠看他额前湿漉漉的黑发贴在红肿的眼皮上,一扭头时眼神格外落寞。
她心底那神出鬼没的良知忽然归位,金光一闪,想要做件出格的好事。
于是秦郁棠撞了撞他的肩膀,询问他道:“诶,我带你去摘莲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