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湖州府原有一书香门第的望族——周家,祖上就是读书人,家学渊源深厚,族中子弟也无一不擅识文断字。至本朝,家中出了位才子周仲麟,弱冠之年便考上进士,入朝为官,随后一路升至都御史,此后周家便在吴越一带几乎风头无两。周仲麟之子亦是聪慧机敏,承父亲衣钵同为天子谋事,其孙同样没人刚正、仕途坦荡,但官场瞬息万变,伴君如伴虎,周仲麟之子去世不久,曾器重提携他的太傅大学士因集团斗争被参劾下马,死后惨遭天
江南湖州府原有一书香门第的望族——周家,祖上就是读书人,家学渊源深厚,族中子弟也无一不擅识文断字。至本朝,家中出了位才子周仲麟,弱冠之年便考上进士,入朝为官,随后一路升至都御史,此后周家便在吴越一带几乎风头无两。
周仲麟之子亦是聪慧机敏,承父亲衣钵同为天子谋事,其孙同样没人刚正、仕途坦荡,但官场瞬息万变,伴君如伴虎,周仲麟之子去世不久,曾器重提携他的太傅大学士因集团斗争被参劾下马,死后惨遭天子清算抄家,连同同窗、旧友、门生子弟一并杀的杀贬的贬。周家自此家道中落,仅靠祖宅田产勉强维生,到曾孙霍煜琛这一辈,宅子已变卖大半,田地也时常青黄不接。
许是江南天宝物华、人杰地灵,生长于此的人也多了几分灵动,霍煜琛样貌俊秀,生得一副聪慧相,十二岁那年元日,他随母上山进香,寺中老僧一眼见他便称其日后必将有所作为,或可破今日贫寒凄苦之困境。
周母大喜,自此耕地织布不辞辛劳,丈夫去世后也不再改嫁,只盼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周母望子成龙心切,督促霍煜琛埋头苦读,其余吃穿用度一概不必操心,她一人全包揽了下来。
半年前在地里耕种时,脑中忽想起老僧那一席卜算的话,不由再次面露微笑,使出浑身力气一锄头下去,泥土未松人却跟着软在地上了。
整整大半年,周母都缠绵病榻,常常神思混沌,偶尔才有片刻清醒,十里八乡的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日,邻人见霍煜琛瘦了一圈,同情之余便为他送去些米面接济。走近周母卧房探望,忽听“嗙”一声响,二人对视一眼,只见周母支着床边的小桌起身,桌上药碗茶匙摔碎一地。两人赶忙去扶,周母口不能言,右手颤巍巍朝上一指,二人抬头,一眼瞧见墙上周仲麟的画像。周母又是一指,二人低头,下方香炉中三股直烟徐徐向上,烧的正旺。
“什么意思?”霍煜琛问。
“叫你燃香?”邻人道。
“这是刚点的香。”
“拜你曾祖?”
“那应该指蒲团。”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邻人拍着脑袋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叫你续祖宗香火!”
周母听后把头一点,哐当又倒回了床上。
乡邻闻声而动,媒人四处忙活,口舌生花,来来回回将周母搀起放下,放下又搀起,在她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回应里终于定了位姑娘。八字来不及合,吉日来不及选,所有人都催着霍煜琛速速娶亲,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来可尽孝,完成母亲心愿,二来亦能为其冲喜,去去病气。
于是,随随便便的七月初七就成了周家的大日子,霍煜琛一早在乡邻簇拥下坐上一匹疲惫的瘦马,去接那素未谋面的妻子。
她穿戴整齐,盖着盖头,严丝合缝得根本看不清相貌,父母哭了一会儿,嘱咐了一阵,才由兄弟背进了箱子般狭小的花轿里。马从村子那头慢悠悠走回家,一阵鼓乐吹吹打打,吵吵闹闹,队伍过了半程后,人群冒出几句疑惑,众人抬头一看,雨点从天而降滴落在身,当真是天公不作美矣。
轿夫不由加快步子往前疾走,周家唯一的小厮朝霍煜琛的马屁股上一拍,瘦马蹄声哒哒当先跑了出去。人群一时急了起来,一截截袖子捂着脑袋埋头往前走,心里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婚事。谁料迎面又刮来一阵大风,吹得人衣裳轿帘乱摆,巾帽幞头七倒八歪,雨伴着风竟越下越大,哗啦啦洒在田野间。
眼前雨水淋漓,队伍叽叽喳喳,乐声戛然而止,有人已开始往自家方向跑,一时间吵吵嚷嚷,横冲直撞,全都乱作一团。慌乱中,突然听得“哎呦”一声,轿夫一脚踩进泥里仰面滑倒,轿子哐当摔在地上,紧接着是一声沉闷又怪异的敲击。
人群纷纷回头,一时乍然无声。
霍煜琛赶紧打马回看,不由大惊失色,险些从马上跌下来。村中老小呆立原地,任凭豆大雨点打在身上也一动不动了,众人目光幽幽转来,一时间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冷汗在背。
数道闪电蔓过,雷还没来得及打,就只听媒人放声高呼,震耳欲聋:“哎哟!这可怎么办呐,新娘子、新娘子摔死啦!”
周家正厅,两口棺材静静躺在宅子里,大风仍旧吹拂,小厮在旁烧着纸钱,直哭夫人和新少奶奶命不好。
两个时辰前,不知是谁同周母言语了此事,本是浑噩的周母竟醒转过来,呜呜咽咽哭了几声,转头看了眼周仲麟的画像,面色悲痛,心口发闷,随即喉头一滚两眼一翻,彻底背过气去了。
同一天里,一场喜事变作两桩丧事。
霍煜琛跪在灵前,脑子还嗡嗡作响,只觉浑身无力,风把火盆里的火吹得倒向一边,一颤一颤,小厮烧完纸钱还想安慰他几句,转头看见灵堂一侧的白绫从梁上吹落,正巧挂到霍煜琛肩上。
“少爷,节哀……”
霍煜琛木然转头,小厮拿起他肩头白绫,手却被按了回去,多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
偌大的宅子,只剩了一主一仆两个人。
“少爷,我来吧。”
“还是我来吧。”
霍煜琛起身搬了个板凳,提着白绫往上一挂,手刚松开,突然一阵狂风大作直挺挺灌进屋内,门板砰砰作响,烛火齐齐熄灭,只听正厅有人连喊三声:“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
话音未落,霍煜琛就被一股力道猛然扑压在地。
小厮闻声惊得拔腿就跑,一脚踹飞了火盆,堪堪撞上新娘那口棺材,火舌攀着木棺蔓延上去,霍煜琛就着那道明晃晃的光,看见一个女人正紧拽住他袖口,凤冠霞帔,红衣作嫁。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看清这女子的长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妻子,沈漫依,从棺材里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