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崖问出了岐奉行想问的。黑脸兄弟的故事实在是太假,漏洞百出,但他的表演却很到位,哭得岐奉行的衣角又是鼻涕又是泪的。被寒崖如此一问,黑脸不再拽着岐奉行,瞪圆了眼睛,气呼呼道:“我当然想跑,可是当时的我都吓傻了,怎么跑。你居然不相信我说的话,你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寒崖:“?”不就是质疑了一句,锅就给他扣上了?寒崖冷笑:“我为什么要信你?我信你的话还不如信阴阳河里的黑鲨只吃素。”
岐奉行轻功飞至极乐城城门头上,足尖点面,迎弯月而立。眼前无边无际晦暗不清的阴阳河,几只乌篷船停留在渡口,静寂地等待着回途的归客。
他眼睑微垂,凝望半晌,情绪不明的眸色愈发深沉,似寒池里刚化的墨。一袭赤色红衣,寒风掠拂,发丝飞扬。银光映照下,少失仙气,倒多了些肃杀冷清。
此去一别,仙门难再归。
岐奉行将手里拎着的玩意轻轻放下,笑问:“小黑脸,我再问你一遍,你真要跟着我?”
“是,大人!”黑脸兄弟回复迅速且坚定,只是那大铁盘不合时宜地“哐当”作响,煞了风景。
岐奉行微微侧身,轻蹙剑眉,坏笑道:“跟着我也可以,但我要看看你是否诚心。”
“大人尽可考验。即便是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只要大人您一句……”
“停停停,”岐奉行打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若真跟了我,我还能让你上刀山下火海?真要到了那种地步,那我还是岐奉行吗?”他神色笑眯眯的,像是在打趣,可说出的话却是豪恣轻狂,“啧啧啧,你这小子,对我滔天的本事是一无所知。”
黑脸兄弟怔愣须臾。心道:“好不谦虚,不愧是岐奉行。若是他人说了这番话,只叫人觉得对方厚颜无耻。可这些话从岐奉行嘴里说出来,却又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皆是事实。”
姗姗来迟的寒崖刚巧听到岐奉行如此臭不要脸的话,差点脚底打滑,从城头摔下去。他尴尬一咳,不忘讥讽岐奉行,“你有什么滔天的本事,被赶出师门的本事吗?”
“嗯,怎么了呢,你行吗?你有这本事吗?”岐奉行漫不经心地回他。
寒崖嗤笑:“我确实没这本事,这本事你有就行了。不嫌丢脸,还自鸣得意。”
岐奉行皱眉:“你是在嘲讽我?”
寒崖冷哼,“你听得出来就好。”
“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贵为魔界尊主的你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吧。”
岐奉行话刚说完,寒崖脚底又一次打滑,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直直往城下掉。
极乐城城头距地面有三十丈,境内禁施法术。这要是摔下去,肉体伤了,少说要在床上躺个把月。眼看离地面越来越近,寒崖“嘎嘎”叫唤,嘴里骂骂咧咧道:“岐奉行,你又耍阴招!再不救我,别想借——!”
“谁耍阴招?”岐奉行飞身而下,用折扇勾住寒崖的腰带,平缓降速,待到了地面时,将他往平旷之处一扔,笑道:“对你还用耍阴招?瞧不起谁呢。”
靠!
到底谁瞧不起谁呀!
对于这种赤裸裸的侮辱,寒崖龇牙咧嘴道:“你给我等着!”
这样的狠话,岐奉行不知听了多少次。天上地下,六界八荒,对他说过的数不胜数,他折扇一展,毫不在意,道:“好,我等着。”脚下轻松,往寻欢道口走去。
刚走没两步,便听到一句歇斯底里地呼喊:“大人,您忘了我了!我还在上面呢!”
岐奉行顿足,折扇敲了敲眉心,无奈折返,将黑脸拎了下来,语带嫌弃道:“你太黑了。这种夜色里,谁能看得见。”
黑脸兄弟委屈道:“这不能怪我啊大人……”
像是有故事的样子。
岐奉行问道:“怎么说。”
黑脸小碎步颠颠儿地跟在岐奉行后面开始诉说自己的悲惨童年,“大人,其实我这么黑是有原因的。”
“废话,任谁都能看出来。”搭话的是寒崖。
岐奉行睨了他一眼,人又没跟你说。
寒崖回瞪他一眼。
想借宿,就给爷老实点。
岐奉行扇子一收,这波你赢了。对着身后的黑脸兄弟道:“请继续你的卖惨。”
黑脸兄弟尚沉浸在他俩“你来我往”的神情表达里,被岐奉行一句“继续”唤回了神,当即脸色变得扭曲、痛苦,颤着声音道:“……好。”
不过因为夜色浓深,他的脸又太黑,无人发现也无人在意。
可是这不妨碍他很会用声音博取同情。黑脸兄弟边走边哭唧唧道,“大人啊,我小时候可太惨了。许是因为生来便相貌丑陋,所以我爹娘也不喜欢我,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我,他们经常打我、骂我,甚至用石头砸我。这还不是最惨的,在我四岁那年,我亲生爹娘竟把我抛弃了……”
说到这里时,黑脸兄弟停了下来,期待中的同情并没有来。前方一红一黑并肩直行,丝毫没将他的故事放在心上。
黑脸兄弟无奈,都说到这里了,总不能不讲完吧。跟在后面垂着头继续道:“……我爹娘用一根糖葫芦骗我,说是去给我买糖葫芦,实际上是将我丢到了一位富贵人家的门口。我在那富人家门口等了两个小时,一直等不来他们。直到我肚子太饿,哭叫声越来越大,那富人家的管家看不过去把我给领进去了。吃人家东西,就得给人家干活。管家让我学着烧火,我就学着烧火。可我不小心把厨房给烧着了,还把自己给熏成了这样……”黑脸兄弟越说越觉得伤心,情到深处时,甚至揪着岐奉行的衣角擦擦眼泪。
岐奉行怎么拽也拽不回来,索性随他去了。
“你说你的脸是熏黑的,那火烧着了,你不会跑吗?”
寒崖问出了岐奉行想问的。黑脸兄弟的故事实在是太假,漏洞百出,但他的表演却很到位,哭得岐奉行的衣角又是鼻涕又是泪的。
被寒崖如此一问,黑脸不再拽着岐奉行,瞪圆了眼睛,气呼呼道:“我当然想跑,可是当时的我都吓傻了,怎么跑。你居然不相信我说的话,你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寒崖:“?”
不就是质疑了一句,锅就给他扣上了?寒崖冷笑:“我为什么要信你?我信你的话还不如信阴阳河里的黑鲨只吃素。”
黑脸:“你……”
眼见他俩要吵起来,岐奉行拦在中间,两手各拦一面,沉声道:“都停。”
两位同时闭嘴,各退一步。寒崖率先跳上乌篷船。黑脸跟在岐奉行身后,惴惴不安道:“大人,您生气了吗?”
岐奉行弹了下他胸前挂着的大铁盘,“哐当”一声,没什么表情道:“你叫什么?”
“说真话。”岐奉行又补充了一句。
黑脸顿时吸了一口气。
演戏,果然不能演得太夸张。
“不瞒大人,小人……”
“能不能先上船再说啊!”寒崖站在船头不耐烦喊道,“真是磨叽,还走不走?”
岐奉行看了眼怒气冲冲的寒崖,道:“咱们先上船吧。”
“是……大人。”
岐奉行跳上船的那一刻,回头遥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极乐城。三层的“纵情阁”上丝竹管弦之声传至河岸,来客载歌载舞,尽享欢愉。
突然,一道哭喊声刺破了这美妙的夜晚,在极乐城境内回荡——
“苍天呐,为何要让我生而为妖!?”
“一千年了,整整一千年了,我们妖界不管修行多少年,都摆脱不了被歧视的命运!妖理何在!?妖理何……”
“别喊了!”一道吼声截断那哀怨,“城管呢!快来捉妖,又撒酒疯了!tຊ”
岐奉行听此,勾唇淡笑。这样的情况在极乐城很常见,有一隅之地,能说出藏在心里的话,倒也甚好。他抬眼扫视一圈,眸色渐显清朗。良久,道:“小黑脸,你以后便唤‘无忧’吧。”
黑脸刚准备坐下的屁股堪堪停住,保持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姿势。大人这是给自己赐名了?那他的真名?算了还什么真名,反正那真名也是他胡扯的。
“谢大人赐名!”
岐奉行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这声谢。
既给黑脸兄弟起名无忧,必将今后保他一生无忧。
无忧心里对此再清楚不过,黑黝黝的脸,鼻子望眼笑。只是他心里尚有些许疑惑,鼎鼎大名的岐奉行居然这么容易就答应留下他了?他心里存疑,但也没有多问,在岐奉行即将坐下时贴心地为他掸掉落座处的灰尘,兴冲冲道,“大人,请。”
岐奉行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必如此。”
“大人,这是应该的。”无忧时刻不忘表忠心,道:“能伺候大人是我的福气……”
“我的意思是,你那衣服脏得还不如不掸。”
“……”
无忧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寒崖在一旁笑得直拍膝盖,嘲讽:“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
“大人……”无忧委屈,一边喜一边忧,小心翼翼道:“大人,您是不是嫌弃我?”
岐奉行挑眉看他,不语。
见岐奉行如此表情,无忧内心更为忐忑,面露愁容,而后一拍大腿,坚定道:“不如这样,大人您考验我吧!不管您考验我什么,我都尽力而为,一定让你满意!”
岐奉行听此淡淡一笑,手里的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悠悠道:“考验于你我来说有何意义?我若不想让你跟着,你即便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送至我面前,我依然不会让你跟着。可我若让你跟着,你即便什么也不做,我也不觉有什么不妥。此番我既已让你跟着,你大可放心。有我岐奉行在,你只需做你自己就好。”
岐奉行的话听得无忧五味杂陈,眼眸里竟蓄起了眼泪,他活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对他这般好。他苦命出生不假,生活悲惨也不假。
无忧本生于天山脚下,为谋求生活,毅然决然来到了极乐城。理由是,极乐城的来客富商名流众多,且对他这样出身卑微的人没有多大歧视。
在极乐城,他不会挨打,更不会丢失小命。他甚至可以对名扬六界的岐奉行扔大铁盘,并且大骂一声“杀千刀”。
可来极乐城的路途太艰难了!
为了凑足去极乐城的船票钱,一路上他挨打受骂,受尽欺辱。他的黑脸其实不是熏的,而是被烧的,是被劫匪烧的!他怕吓着人,用黑墨水一遍遍涂抹。然后才能在这极乐城寻欢道渡口讹诈忽悠,苟且生活。
无忧不知道岐奉行为什么会收了他,毕竟于岐奉行这样的人物来说,他如蝼蚁一般。可岐奉行确实让自己跟着他了,他心存感激。
无忧用手背抹去满脸因感动而流下的泪水,这一抹再加上先前卖力表演,将脸上的墨水也抹得差不多了,露出那张被火灼伤丑陋崎岖的脸。
无忧低声道:“大人,我知道我丑。但我控制不住,就是想哭。希望不会吓着您。”
岐奉行起身,淡而蓝的月光洒落。面色温柔,仰天上月,闻阁中曲,轻声道:“傻小子,就你也想吓着我吗?不过……你既叫了我这么多声大人,也不能让你白叫。”
“啊?”
无忧怔愣,仰视岐奉行,不明白大人的话是何意。
此时,船夫一嗓子呼喊:“启,‘随心’离极乐城——!”
乌篷船驶别极乐城。